乐视走到尽头，互联网概念和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骗局让数十万人身陷其中 | 2017 商业大新闻 ②

原标题：乐视走到尽头，互联网概念和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骗局让数十万人身陷其中 | 2017 商业大新闻 ②

巨大资本推动的成长与泡沫，发展过程中积累的财富与问题，难以捉摸不确定的政策走向——20 余年繁荣之后，三者纠结在这一年的商业社会中。虽然热点颇多，但细究起来，商业逻辑却并非公司成败的主导。这是 2017 年商业大新闻第 2 篇。

2017 年 12 月 14 日下午，许育白来到北京朝阳区法院酒仙桥法庭起诉乐视，想要回自己过去一年多被拖欠的 50 多万制作费。

法庭距离乐视总部 5 公里，和许育白公司的距离也差不多。但他一直没有加入今年年初开始聚集在乐视楼下的讨债人群，只是追问对接人。许育白说现在到了年底，“前两天我问了一嘴，他们说还是没消息，那我只能起诉了。”

许育白拿出只有一页的合同违规起诉书模版，在工作人员指导下填好。工作人员看了合同和法人身份证原件、收走复印件，说这几个月过来起诉乐视的人挺多。

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唯一让许育白想了一会儿的是被告名字填谁，他听说了贾跃亭辞掉乐视所有职务的新闻所以没填，最后在网上查到梁军的名字填了上去。

但梁军已经在两个月前辞掉了乐视网 CEO 的职位。而实际控制者乐视，推选梁军当 CEO 的孙宏斌，则在 8 月就把手头所有乐视网股份质押给中信信托换了现金。

至于乐视的创始人贾跃亭，在 7 月辞去乐视网所有职位后去了美国就再也没回来。就在许育白提交起诉书的前一天，北京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将贾跃亭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三天两次。

对于这个骗局，贾跃亭已经没再辩解什么。从员工到供应商到股民和金融机构，数十万人被卷入其中。仅公开出来的供应商货款，乐视就至少拖欠 20 亿元。

2015 年年中，许育白刚去乐视竞标视频广告制作的时候完全不曾想过会是这个结果。

在北京乐视大厦讨债的供应商。他们正在底楼搭帐篷。图/澎湃新闻

他当时也在担心制作费。和行业里预付三五成作为定金的惯常做法不同，乐视不肯付订金，要求视频做完、通过验收后 60 天内付款。

但许育白还是答应了。他那年 32 岁，在北京读完大学后留下来合伙拍了几年视频广告，在 2013 年成立了自己的视频广告制作公司。这个有 8 个员工的小公司 2015 年打算转型特效和 CG 动画制作，许育白觉得和当时正同时进入多个大市场的乐视合作，是提升公司知名度的好机会。

一开始，“互联网”解释了一切

2015 年的乐视看上去无所不能，在造电视、手机，还要造电动车，投资电影、电视、体育赛事版权……一位在北京乐视大厦工作的前乐视控股员工告诉我们，那年乐视有过一个月入职 750 人的盛况，大量新业务同时展开。

2015 年正值“互联网+”。在那个一句“互联网”就能解释一切、A 股屡创新高的时候，乐视的故事从互联网电视、互联网手机说到生态化反，其上市部分乐视网市值最高涨到 1500 亿元。

投资人高涨的情绪也让乐视融资变得容易起来。乐视体育和乐视移动那年分别完成 8 亿、36 亿元融资。马云、王健林和他的网红儿子都投了乐视体育。拿了钱的乐视体育陆续买入超过 250 项体育赛事版权，涵盖足球、篮球、网球、排球、高尔夫、马拉松等多项赛事。乐视影业也拿到了一众明星的 3.4 亿元投资。

乐视“生态系统”示意图。图/和讯

警告也有，因揭露蓝田股份业绩造假而闻名的中央财经大学教授刘姝威撰文指出乐视不可持续的倒贴钱做销售额，还利用买会员送电视的方式，把非上市公司的手机、电视销售额做成上市公司的服务收入。回头看，乐视编故事滚雪球也没超过这几招，它的乐视生意也确实不可持续。

但许育白当时没关注到这事。如果他关注到了，八成看到的也是媒体评论、金融公司分析师、知乎大 V 们反驳刘姝威是“实习本科生水平”、“不懂互联网”、“用传统古老落后的研究方法来对互联网企业进行分析和估值”。

许育白一开始和乐视的合作很顺利。双方虽约定了六十天账期，但快的时候乐视十几天内就能结账。

乐视一个项目要做一个多月甚至更长时间，人手不够的许育白基本不再同时接其它活了，除非是能在一两周就搞定。

一年下来，许育白大概做了四五个乐视项目，占公司一半收入。双方合作内容包括前期拍摄、剪辑和后期动画特效制作等。

乐视员工和供应商 2016 年初就觉察到公司资金紧张，但没人真当回事

到 2016 年年初，许育白注意到了一些变化，每单几十万金额的货款开始延期了。钱还是会到，会比 60 天的账期再多加几天时间，但乐视的对接人总是能及时帮他要到款。

继续拍了几支宣传片后，他参加乐视无人机项目产品宣传片的招投标，意识到乐视的产品也有问题。

许育白回忆说乐视无人机的性能很差，“一起飞就跟油门踩到底似的，没法控制”。最后为了拍广告牌，他们用胶带把相机贴在底座上，不然无人机拍出来的视频太晃没法用作素材。即便如此，最后的广告片还是加了大量后期特效掩盖问题。

乐视无人机、运动相机等产品。其中无人机售价 3499 元。图/IT时代网

但不管乐视产品怎么骗人，乐视对他来说是个一年合同金额能达到 200 多万人民币的稳定收入来源，内部对接的人也能帮他催到制作费。

乐视内部看到问题会更早一些。

一位 2016 年年初入职乐视、做品牌营销相关工作的前乐视员工回忆说刚进公司就听同事议论资金可能有问题，因为在当时一场发布结束后，公司的传播、宣传预算只有之前的十分之一。

他的上级领导林易文从 2015 年年中在乐视工作，和贾跃亭隔着两级汇报关系。林易文当时对公司的印象是人招太快办公室都不够用，而贾跃亭对于任何拓展新业务的提案似乎都是放手去做。贾跃亭在内部管这叫“百花齐放”。

贾跃亭最认真的确实是 PPT。2016 年 4 月的乐视汽车发布会前，贾跃亭对着 300 多页的 PPT 排练了超过 20 遍。不过直到最终登台演出的时候，林易文才第一次看到贾跃亭流下眼泪，“可能在台上讲到最后真的把自己感动了吧。”

在乐视 2016.4.20 发布会上，贾跃亭把自己说哭了。图/汽车财经

造车对卖概念的乐视是个大事。从手机开始，乐视一个一个项目连着出来，并在有烧钱补贴做销量的同时，开始下一个项目。汽车显然是最烧钱的，100 亿都只够当启动资金。

乐视网的市值也随着一个个概念从 2010 年上市的 30 多亿到 2015 年的 1500 亿，到 2016 年股票泡沫破灭后还有近 1000 亿。一位接触到 2016 年乐视体育融资文件的私募经理透露，贾跃亭当时承诺乐视体育 3 年内上市，不然以 12% 年息回购。

同花顺 iFind 显示，2015 - 2016 年有 9 家券商发布了 44 份乐视网研报，除了 9 份中性或不评级外都推荐买入，没有一个分析师建议抛售乐视网股份。2016 年 6 月，高盛在华子公司高盛高华的分析师廖绪发撰写的研报摘要是这么一句话：“乐视网：不仅是中国的 Netflix - 生态系统具优势；加入强力买入名单”。

券商发布的乐视网研究报告。

当《好奇心日报》今年年底邮件联系时，对方回复称公司已经不再调研乐视，并表示限于公司政策不方便接受采访。

不只是卖方分析师乐于捧乐视的生态故事，基金、保险、私募也在买入乐视网股票。2016 年年底的时候，有超过 150 家基金持有价值 35 亿元乐视网股票。

林易文看到的资金转折点是乐视美国发布会。

2016 年 10 月 19 日，乐视在美国发布新手机、电视、VR、自行车和汽车，贾跃亭自己登台演讲。为了这场发布会，乐视各公司总共派了几百人去美国筹备，最后还因为同一个公司去的人太多，被美国大使馆拒签了一些。去的人每人每天有大约 170 美元的交通和餐饮补助，算起来就这两项一天开支就超过 10 万美元。

但从这场盛大的发布会回来后，林易文所在的部门却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没有拿到预想中庞大的宣传预算。

乐视盛大的美国发布会体验厅。图/钛媒体

一位面试过乐视电视华中地区物流岗位的人告诉我们，他是 16 年 9 月份面试并得到面试官口头录取肯定，不过因为要走系统流程审核一个月。结果不到半个月，面试官打电话说部门解散、自己被辞退，让他不用等了。

同样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乐视资金继续变差的还有许育白。10 月份以后他的合同回款变慢了，而且基本上周围每个供应商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乐视已经不再跟它们签一年框架合同，而是一单一签。一些原来可外包可自己拍的片子乐视也开始自己拍了。

2016 年 11 月 6 日，贾跃亭发公开信表示公司烧钱太快，汽车项目陆续花掉 100 多亿的自有资金。公司资金链存在断裂可能。

2016 年 12 月，乐视资金危机已经公开，而跟许育白相熟的乐视员工也明说了公司资金吃紧。许育白还是接了，公司也垫了 20 多万元前期费用。

正是这趟合作，把许育白变成了乐视的债主。

孙宏斌来了，但乐视已经走到尽头

但直到 2017 年年初，许育白还不是非常担心他被拖欠的 50 多万制作费。3 月份的时候他对《好奇心日报》说自己觉得乐视还挺诚恳，会告诉你公司的资金情况，“如果他要坑你钱，就啥都不会跟你说了。”

许育白和外界当时都不清楚的是，2016 年下半年贾跃亭一边四处筹款、发动公司高管质押股票换取现金借给公司，另一边已经悄悄抽走自己借给公司的 34 亿人民币。几个月后公布的财报显示，仅表面上财务状况最好的乐视网部分就有 52 亿人民币债务将在 2017 年到期。这 52 亿只是欠金融机构的钱，不包括拖欠供应商的货款。

另一个让许育白没那么担心的原因是融创来了。2017 年 1 月，融创给乐视带去 150 亿元投资。融创创始人、董事长孙宏斌把这些钱分别给了他自己觉得比较有价值的三个业务：乐视网、乐视致新、乐视影业。

贾跃亭和孙宏斌出现在今年年初的融创、乐视战略投资发布会上。图/中国经营报

这是一个冒险的抄底投资，期望之后这些业务能带来超过投资款的价值。孙宏斌自己在投资发布会上也说，融创的高管，包括财务总监高管都不赞成这笔投资。他也不怎么放心贾跃亭，投资条件之一是派驻财务经理和监事，限制了乐视汽车和手机等业务的开支。

拿到钱的乐视很快恢复了交易。像孙宏斌来抄底的投资人不在少数，恢复交易后乐视网新增了 8387 户股东，到 4 月再次长期停牌的时还有 18 万户股东。

但负面消息一直没有停过：乐视汽车创始人离职、乐视体育因为版权费被断掉所有主打赛事直播、关联公司易到创始人公开称乐视挪用 13 亿贷款造车、关联公司拖欠贷款被起诉……

乐视超级汽车，一位参与发布会筹备的乐视控股员工表示这是辆套壳特斯拉 Model S，发布会上的无人驾驶是遥控

春节前后，供应商们到乐视大厦底层搭帐篷继续讨债。据凤凰财经报道，有些供应商在已在乐视大厦楼底下待了一个多月、花了一万多元的酒店等日常费用开销，但乐视方面仍然没有任何人出面解决问题。

“你能很明显感受到保安在刷门卡的地方保护特别强。以前乐视是没有地铁那种门禁的，出事之后一下子就装上了。很快，干别的都没这么快。”林易文说。

与此同时，公司乐视内部则在不停裁员，官方说法是“人员优化”。期间乐视还出现拖欠工资的情况。林易文年中离职前就遇到过一次，社保也断缴一个月，后来补上了。

与此同时，孙宏斌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公开在台面上。

5 月，孙宏斌撤掉贾跃亭总经理职位、换上原乐视致新的梁军。在同月举行的融创业绩发布会上说乐视“该卖的卖，该合作的合作”，并且举例说“中超去年 13 亿 5，一共收了 5000 万，亏了 13 个亿，这就是神经病。”

7 月 4 日，贾跃亭不再担任乐视控股法人，当天就飞去了美国。

7 月中旬乐视股东会，孙宏斌直接对现场媒体说：“上市这块的债务跟我们做尽调的时候没差距，主要就是老贾，他犹犹豫豫的，该卖不卖，不坚决。前几天开股东会还说，7 个子生态一个都不能少。我操你妈，都这时候了，还一个都不能少，你能做好一个就牛逼大了。”

9 月 1 日的融创 2017 中期业绩发布会现场，孙宏斌谈到贾跃亭的梦想一度哽咽。图/搜狐

当月，乐视手机从官网全部下架。但根据《好奇心日报》当时的采访，乐视售后维修点在此之前几个月已经等不来配件——乐视子公司乐视致新在明知无法提供保修的情况下，继续出售自己的手机库存。

到 8 月，融创也将所持全部乐视股份抵押给了中信信托，换成了现金。孙宏斌之后没有提过这些钱有多少被用于支持乐视的运营，有多少回到了融创。

在这之后，关于乐视的就只有坏消息。梁军不到半年就辞职走人。剥离了业务不好的乐视网，因为缺少了关联交易做账的手段，被证明本身也不是一个盈利的生意，上半年亏损 6.36 亿元。

11 月，融创借款 20 亿元给乐视补充运营资金，同时取得乐视致新、乐视云等乐视网持有的资产作为担保。如果乐视网无力偿还借款，这些资产将属于融创。按照中国破产法的规定，有财产担保的债权清偿优先级高于员工工资、社保款、税金以及包括合同款在内的普通债权。

深交所意识到融创此举存在掏空上市公司资产的可能，在借款公告发布三天后发出问询函，要求乐视网就担保、借贷条款的合理性在三天内做出回复。乐视网现在已经拖了一个月没回复。

尽管贾跃亭自 2016 年下半年起就没有再履行将卖出乐视股票套现的资金用于公司经营的承诺，但证监会直到 12 月 7 日才发函敦促贾跃亭信守承诺，这时候贾跃亭已经不在中国，距离乐视危机公开也已经一年多。

乐视一度作为深交所创业板第一大股，它的崩溃将会直接拖累创业板。中国监管机构最不喜欢的大概就是剧烈波动。前证监会主席肖钢在去除中国股市杠杆过高的问题上很果断，但两次熔断都挡不住股市暴跌，没干满一届就退下，彻底消失于公共视野。

从下半年开始，贾跃亭已经快成了荒诞剧里的角色。他会上午说“我会尽责到底”下午转头宣布辞去乐视一切职位；会在美国起诉别人诽谤，然后因为本人不到场而败诉。乐视两度宣称“贾跃亭下周回国”也成了一个段子。

但对于被乐视波及的人们，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目前有 18 万人持有乐视股票，他们的资金已经因为停牌被锁住半年多。而根据持有乐视基金公司给出的最新预估，如果恢复交易，至少 13 个跌停、缩水 83%。被拖欠货款的供应商不计其数，公开出来的欠款就超过 20 亿人民币。

公司人手不多的许育白一次也没去要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有些懒，也因为（年中）那会儿正好是自己最忙的时候，先把手里的活儿干掉。钱是暂时拿不回来，但公司还得想办法转下去。”

许育白只是一直通过微信找乐视的人问情况。这几个月新换的对接人不熟悉他们之前的业务，许育白问不到欠款的消息。他找乐视的频率从两三天一次变成一两周找一次，再变成一个月问一次。

许育白拿到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他还是不甘，觉得如果乐视提出 10%、20% 的和解条件自己也不会接受，说“要不你一分别给我，要不就一下把钱全还给我，少一分也不行。”

50 万欠款在乐视庞大的拖欠名单里排不上号，这欠款不会让许育白的公司运作不下去，但也给他的生活造成了不少麻烦，老家亲戚生病拿不出钱帮忙，别人奇怪他在北京打拼这么多年、还有个公司，怎么几万块现金都拿不出。

与此同时身在美国的贾跃亭已经不再回应乐视相关的消息，时不时在他的微信公众号和微博上发自己在美国造电动车的消息。他最后一次回应乐视债务是在今年 11 月对公司和投资者“深表歉意”。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章许育白、林易文为化名。）

入选理由

乐视其实只用了不怎么复杂的财务伎俩，但它紧贴中国互联网野蛮生长中对增长的追求以及一个又一个的概念。人们因为程度不一的贪婪，放弃了自己的原则，在被骗的同时也主动推着乐视越滚越大。

随着互联网概念繁荣的终结，不受任何商业原则与底线约束的贾跃亭直接从这个游戏里抽身，骗局在 2017 年基本走到了尽头。

大事记

题图/威锋网、豆瓣